香港老人的故事(福庆-那位普通香港老人的故事)

福庆

在一个慵懒的午后,秋日的阳光缓缓挪进紫荆轩茶室的窗棂,电话响了,我极速瞄了一眼手机的屏幕,“卢老师”,我感到有些错愕,念头极速划过,“应该刚刚出院吧”。

思绪一下子回到了四年前的夏天,当紫荆轩在香港裕华国货五楼的下关沱茶专卖店开张之时,客人寥寥,门可罗雀,在香港尽管下关茶厂的名号还是有些影响力,但在裕华这个老牌国货店里,算是小字辈,隔壁的台湾茶访客川流不息,一位老者慢慢沿着走道踱步到我的档口前,“下关沱茶,老牌子的下关茶厂吧,老板可以尝一尝你的茶吗”?他的声音浑厚而又明亮,很有些歌唱家的底气,几乎是一气呵成,广东话又似乎带有老家的乡音,“您好,欢迎您光临啊,先生”,我满脸堆笑起身应答到,当他把随身的布袋放在茶凳之上,双手撑着茶桌缓缓落座,他笑吟吟慈祥地看着我,我也仔细打量起下关沱茶的第一位客人,头发修整的整整齐齐,胡须的胡茬泛着淡淡的青光,衬着白皙的有些岁月的褶皱脸庞,想必年轻时一定是很帅气英俊的人儿,眉毛是很浓密的有些灰白色了,一副日本精工旧款的金丝眼镜后一双大大的带着浑黄的眼睛,眼角似乎总是透出自然的可人的微笑,白衬衣是整洁的,衣领近脖颈处有些毛边了也有些老旧泛黄。“下关的销法沱是我们的主打熟茶普洱茶,也是香港茶友的口粮茶,请您品鉴”,拿出茶托,放好品茗杯,盖碗落茶,滚水冲泡,出汤入杯,行云流水一般,“先生,请”,“老板是外乡人,不讲广东话做不到生意啊,但你冲茶可是专业啊,你一定是练过的”,他没有抬头,一直盯着品茗杯淼淼升腾的水雾,仿佛是在追忆着什么,他端起茶杯深深吸着弥漫的茶香而后慢慢小口啜起茶汤,“好茶!”他悠悠的讲道,“谢谢您,先生,您称呼我张生就好”,我感到少许的激动,开张以来终于有识茶懂茶的客人了,让我有了做好业务的信心。“做生意,要一年计的,不开单不要紧,但一年算下来有赚就好,你一定行的,好茶又够专业,今天我一定要帮衬你的,来一个销法沱,我是一个穷老头,一个没钱的穷老师”。多年后,这一场景一直深深印记在我的脑海里。我们聊天是很投缘的,我的阅历和丰富的历史知识都是大家彼此很好的谈资,他是入住政府安老服务中心的退休独居老人,也是尖沙咀老人服务中心唱歌课和画画课的义工老师,他端端正正写下自己的名字:卢福庆,属牛,祖籍上海,那年77岁。

卢老师通常在教完老人的课程后会来裕华国货落座喝喝茶同我聊聊天,渐渐的我也就熟悉了他的人生经历,他的父亲是远洋船员,在英国人的货轮上做大厨,老师是家中的长子,在解放战争期间随母亲一路颠沛流离来到香港,与父亲团聚,家乡只是他年幼无知岁月的一个印记,留在上海的大姑建国后就断了联系,他少小随妈妈离开上海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尽管他多次和我讲要在有生之年回去那个中国最大最繁华的国际大都会看一眼,毕竟那是他的出生地,随着年龄渐长身体越发羸弱,渐渐变成只是遥远的梦想了,同在香港定居的小姑是最亲他的,年轻时,他是非常喜欢音乐的一个人,伴随他一生的那架洋钢琴就是小姑买的送他的生日礼物,每年的大年初一,他都会一早去给住在沙田的小姑拜年,90多岁的小姑照例会给他喜欢的大侄子一个压岁红包,在香港,没有结婚无家室的永远有红包收,小姑的儿子是他唯一的好朋友,关系好过他的胞弟和胞妹,“张生,我老豆当年可是骂过我的,不学好,学什么鬼佬音乐,没出息!要学医生,可以养家糊口,后悔啊,没有听老豆的,当年真的是太喜欢音乐了,但的确不养家啊”!他叹了口气讲道。“音乐多好啊,你老了还被人称为老师”,我给他茶杯续水时赶忙答道,我心里想,“你老豆说的多对啊,医生在香港,那可是一份多荣光的职业啊,香港作为超商业化的大都市,是艺术的沙漠之地,哪里有艺术家的活路”。当老师从他的那个老旧的钱包夹层拿出一张泛黄的黑白老照片时,他指给我看照片里圆桌旁自己的妈妈、小姑、表弟和西装领带装扮的自己,女人都是传统旗袍的打扮,肃静淡雅,浅浅的微笑,都是眉目清秀婉约漂亮的江南女子,“那年我18岁,疯狂的练琴”,岁月流逝,暮年的老师还在回忆往昔的美好。2016年的又一天,他让我查一下网络,标题是“慈云山弹钢琴的阿伯”,有多条新闻链接,东网的报道:“有网民在「黄大仙之友」中分享该段短片,片段据称在慈云山一商场内拍摄。片中可见伯伯在绿色的钢琴前弹奏出一曲,吸引不少途人停下欣赏,甚至拿出手机拍下弹奏过程。期间一名途人更拿出纸币放到钢琴一旁,而伯伯只是望了数眼便继续弹琴,似乎不太在意打赏。片段引来不少网民观看,有人大赞伯伯琴技好,称「高手在民间」。亦有人称伯伯不时会在该处出现,每次都吸引到不少人观看。也有网民分享听过伯伯弹奏的不同曲目,指他弹得十分动听”。还有一条报道是有视频的,画面不清楚,但可以看到倾情投入弹琴的那位老者是多么享受那个美好的时光,“慈云山商场那天摆了架钢琴,我是真的手痒,不过真的好得意”,老师快活地说道,那一刻,阳光仿佛洒落在他年老皱褶的脸庞上,至少,在一生追求音乐的路上,老师该是知足幸福的吧。

按道理讲,一个喜欢并擅长音乐和书画的人,该是很懂得享受生活和足够浪漫讨女人喜欢的吧,在一个阴沉漂着小雨的午后,老师终于聊到了他仅有的一次婚姻,他扶了扶自己的金丝边的精工眼镜,又摘下,倒放在茶桌上,两手又用力的揉了揉太阳穴,仿佛是在放松一下又像是拼命努力想起些什么,“张生啊,我实际是结过婚的有老婆的,也是有过儿子的,不过…”,语速很慢,在找合适的词句表达自己的私隐,在香港,私隐是很敏感的话题,不讲永远不会有人问起,我没有吱声,我知道,人老了是需要有人倾听的,我打量了他一眼,续水,茶杯是满的,没有了热气的升腾,“你看看我老婆长的好看吗?”,还是那个钱包,夹层拿出的是彩色的小张的合影,一个白皙脸庞带着大黑框眼镜的男人,紧身的花格衬衫,腰间扎着亮扣皮带,裤子是浅色的大喇叭裤,脚上是棕色的高跟皮鞋,这个装扮我是太熟悉了,那是70年代我的偶像李小龙的标准打扮啊,香港那个年代当然的最流行款式了,身边站着的是高过男人一个头的女子,留着的是齐耳的中分的黑色短发,脸庞是白皙的,眉毛浓浓的平平的,一双大大的丹凤眼,感觉一直在笑,嘴巴是抿着的,嘴角调皮地上扬着,下巴的婴儿肥还没有退去,长相是姣好可爱的,上衣是普通的碎花的女式衬衣,袖口是挽起的,露着白白的半截胳膊,裤子像是笔挺的卡其布的制服装,站的笔直,落落大方。“那是你吗?老师,很酷很帅啊”,我迎合到,“那个女士是你太太?感觉是个高中女生啊,好漂亮啊”,我又打趣到,他苦笑了一下,继而,又笑出声来,“有吗?张生就会说笑”。他没有理会,接着说着这段故事。1978年,老师41岁,太太19岁,台湾眷村长大老兵的女儿。“张生啊……,我的太太发起火来……”,他咽了口唾沫,拿起了茶杯又放下,“女人大多是敢爱敢恨的直性子,你干嘛要惹她呢,那么可爱”。我说道,“该是我不好,我太痴迷弹琴了,冷落了她,毕竟她还小啊,她嫁来香港,我又陪她少,就喜欢上了跳舞……,晚上不回家,那时怀着我的儿子,吵架吵的厉害了,她竟然跑去医院打掉了我的儿子,张生啊,我是有儿子的,这个女人!把我的儿子打掉了呀,我想打她……”老师的语气颤抖了,手也不自觉不受控制的抖了起来,“你先喝口茶,不要激动,后来呢?”,真的,这情节太像TVB剧集了,“这个太太是我和我老妈10几万港币讨回来的,在70年代,那也是笔巨款啊”,事后我查过70年代的10万港币购买力相当于2016年的200万,“我打了越洋电话给她妈,让她妈带她回台湾,我办妥了离婚手续,我休了她,这个女人,打掉了我的儿子……”,老师咽了口茶,不自觉怨恨的说道,我在想,当年老妈对这个儿子该是有多么失望啊,一笔巨款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没有了,妈妈想来一定是非常生这个大儿子气的,她在生前就把佐敦的老宅直接留给了小妹,小弟成家后也几乎断了和大哥的联系,直到小弟让自己的三个女儿送到老人院后,老师才去探视他,小弟躺在床上不能动了,需要专门的护理人员照料,回来后每每同我言及此,就不停地对我说:“有女儿又怎样?还不是被送到养老院等死?哎,我是有儿子的,让我的女人打掉了!”小妹在老妈过身后不久就卖掉了佐敦的老宅,“区区的几十万港币,她也看在眼里,卖了,她是独得着房款,不卖,我也可以继续住在家里,卖了,我就没有家了,不卖,那个房子就值几千万,哎,谁让我这样呢,老妈既然给了小妹,我也不好讲什么”。老师这话只是同我讲过这一次。某一天,他在三德素菜馆买了斋菜和点心,看起来异常开心的样子,“张生,在佐敦地铁口遇见我外甥媳妇了!她喊我舅舅,还把我吓了一跳”,“外甥媳妇?”我问,“我小妹的儿媳妇啊,她喊我,我还没认出来呢,她塞给我500港币,还要请我吃饭,人家那么忙,哪里有时间陪我吃饭啊,好多年不见了,我问我小妹好吧,外甥媳妇说我小妹身体硬朗,在凑孙,小妹也不容易,这把年龄了还要带孙子,哎,我儿子有的话,我也在凑孙,没有了,没有了”。老师是该有多么羡慕自己的小妹啊,我知道,真的羡慕。在讲过自己轰轰烈烈的婚姻故事后,我也曾不经意问过老师,“你老婆在台湾还好吧?”他仿佛一愣顿了顿想了想,说:“事后,她有打过电话给我,不应该那么冲动不要了儿子,也让我来台湾就去看她,哎,这个女人,现在也要60岁了吧,应该是儿孙满堂了吧,不说了,没意思”。人的一生,精彩幸福的关键还是在什么年龄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当婚就当婚当嫁就当嫁等等,年少时该奋斗就奋斗,既然不是生在富贵人家,后天的努力就是不可或缺的,扶养好自己的子女,培养他们,让他们有技能可以独立生存生活,老师的老豆说的对啊,当医生好过会弹琴唱歌画画,后者可以作为医生的业余爱好而不是职业,老师在搬离老宅后,做过百货公司的销售员,也在油麻地摆过街档,卖过女人的内衣,直到住进公屋,兼职义工老师,开心快乐的是老师终于有机会显露自己的艺术才能,还可以经常被那些学生宴请,也有机会收到学生过年过节的利是红包,也可以郑重其事的收到政府或者是他支援过的公益机构团体寄来的感谢信函,总之,那是老师迟暮之年的一道暖暖的阳光,尽管没有见过他做义工老师前长达近30年的任何一张照片,但可以想象生活也是自由自在平平淡淡的吧,直到第四个年头的夏天。

2018年的山竹台风肆虐过的香港满目疮痍,老师有几个周没有来裕华国货了,一个午后,一个步履蹒跚的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走道的尽头,一个沉重的鞋子拖着地板的声音从远处渐渐临近,“老师,好久不见了,有几个世纪了吧”,我向老师挥了挥手说道,感觉他走了很久才把这个短短的过道走完,“张生啊,我是不是要死了?”他大口喘着粗气,忙不迭赶紧落座,“你帮我看看我的腿是不是很肿?”,他提了提裤腿,露出肿胀的小腿,袜子已经把小腿勒出了深深的痕迹,在把茶水注满杯子后,他突然沉默起来,我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讲起,“人总是要走的,但人命天定的,老师,你需要去看医生了,今天就去吧”,他在和我讲过结束了唱歌和画画义工老师的工作后一脸的落寞,“张生,你说人有来生吗?”他抱着渴望的眼神问我,“有的,一定有的,此生我们有缘,下个轮回或者有缘或者无缘,讲不清楚的。”我真的不知道如何去劝慰他了,目前老师这个状况是必须要去医院了,“我不想死啊”,他似乎不满意我的回答,“人命天定,对吧,有病就去看医生对吧”,我继续迎合道,“至少医生看过了,知道给你什么药,让你可以健步如飞啊,老师,你不会英年早逝的”,他起先是苦笑,再后来就裂开嘴巴大笑了,抬手擦了擦眼角,不至于笑出泪来了吧,“老师,听我一句话好吗?”我突然认真起来,他也一怔,“去医院前,和你的表弟、你的小弟和小妹讲一声,你去看病的事情,让自己的至亲知道你的身体状况。当然…”,“我知道了,万一我死了,也会有人收尸”,老师打断了我的话,“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人命天定,老师不会那么容易死的,去伊丽莎白医院近,医术也好”,我实在无法继续这番对话了,但老师听到伊丽莎白四个字时,全身似乎抖了起来,眼里充满了惊恐,“那个医院万万不可以去的,我现在就去广华医院,还是打车去吧,走路很辛苦了,政府发的生果金还没花呢,我是穷老师”,他用双手撑了茶台慢慢站起来,压低了头,似乎是特意在掩饰自己的惊恐失态,拎起那个旧布袋,还有那枝长柄的七仔雨伞,我才刚刚注意这把当做拐杖的雨伞,老师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走道尽头。

“老师,是你吗?你好吗?”思绪在一瞬间回到了电话的另外一端,一个缓慢的又似乎很衰弱无力的声音传了过来,“张生吗?我是卢福庆啊”一声无力的干咳传了过来,“你不会以为我…...死了吧”,一声无力的干笑紧接着传了过来,“哪里会啊,人命天定,接到你电话我很高兴,知道你好就好了”,又是一阵无力的干咳,“我出院了,也确诊了,是肝癌晚期了,腿肿也是扩散到肾了,和你讲一声,不是你建议我看医生,恐怕自己都不知道如何死的了”。电话那端,传来大口大口的喘息声,我也不知道如何回应了,“有时间过来裕华喝茶吧,老师”,“我走不了路了,张生,我去不了裕华看你了,也去不了去喝茶了”。又是一声叹息,“我一个孤老头子,凄惨啊”,“你好好休息,听医生的,喜欢吃啥就吃点啥吧,我抽空去看你”,“张生啊,这个电话就是通知你一声,我们有缘分,你是山东人有情谊,不知道哪一天我就要死了”,“老师不要这么讲啦,你命大福大,不会那么容易死的”,“好,我不打扰你做生意了,生意一年计的,你会发大财的”,似乎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再见”,老师的电话挂掉了。

无论如何,老师是当我朋友的,按照早前储存在手机里的地址,第二天,我带了老师喜欢的饼干甜点急匆匆来到了慈云山服务大楼中心,站在六楼的长长的走廊尽头,一眼望过去是好多小门的房间,密密的排列着,603的房间是锁着的,我敲了敲门,按了按门铃,都没有声音回应,“他去复诊了,你要等等他的”,隔壁一个瘦瘦的光着头的老者稍稍开了门和气的和我讲道,“这么多年了,从来不见他有亲戚来啊,你是他亲戚吗”?老者睁着昏黄的眼睛疑惑的问道,“阿叔,您好。我是老师的朋友,谢谢您啊!”,我点了下头回应到。“喔”,门又轻轻的合上了。大概有半刻钟的光景,电梯的门开了,先是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好,慢慢走,小心,不急”,出现在走廊尽头的是政府陪诊的义工,随着出现在我的视野的是一个头发灰白乱蓬蓬胡子拉碴脸色苍白憔悴的老者,他扶着铝合金制的助步器慢慢挪着步,是老师!那衰老羸弱明显大病之后的老人家的样子,还是让我感到吃惊,病魔真的可以很轻易击垮一个人,更何况是一个独居老人,义工在交代过下次约见医生的诸多事宜后离开了,“张生啊,没有想到,你真的来看我了”,老师颤抖着拿钥匙开了603的房门,自己扶着门,踱步挪进房间,我顺手拎了助步器进入房间,这是香港特色的独居老人的一居室,不足20平米的房间,一扇透光的玻璃窗,窗下是一张木质的单人床,一床薄被胡乱的团在床尾,紧靠着床的是一个扶手的藤椅,“哎,一个人就是太邋遢”。他喘息着抱怨道,“张生,你坐到椅子上,地方实在太小了”,我还在仔细打量这个一个人的空间,我把带来的甜点放在一个矮凳上,“老师,我也不知道带什么给你,饼干甜点你是喜欢吃的,抽空可以吃,也不必担心坏掉,毕竟有独立包装”,我知道独居老人不会自己生火做饭的,应该不会有冰箱这样耗电的无用家电的,“我坐在凳子上吧,你赶紧坐在椅子上,我们说说话就好,看过你了就安心些,还是急着回裕华开工的”,我安抚道,老师为这乱糟糟的房间和局促的空间感到不安和窘迫,凳子旁边靠墙摆放的是一架没有了琴盖的钢琴,在这个小房间里显得如此的不合时宜,它似乎不该存在于一个安老服务中心大楼一个老人家的房间里,但我知道,那是老师唯一的心爱之物,这就是那架小姑买的送老师的18岁生日礼物,一个陪伴了老师一生的宝贝,钢琴的最上层是一摞书,傍边一溜是各款的盖碗茶具,琴键上是书籍贺卡拜佛的香,看似散乱的,但仔细看来是整理过的,钢琴的上方的墙上挂着竹制的千佛塔画,门后是挂起来的一个佛龛,我扭头看时,老师苦笑了一声,慢慢讲道:“腿脚不便了,有些时候没有燃香了,我还是信你讲过的,人应该有来生的。”佛龛下边墙角散落着杂物,一个矮几上是一台老款的台式彩电,无线新闻显示着一片的雪花,播报的声音时有时无,似乎从没有关闭过的感觉,屋里有人,它就是开着的了,有声音在,就是老师的伴吧,“我该请你喝茶的,我来烧水”老师用手撑了藤椅,打算站起来,但没有成功,“老师,说说话吧,茶就不必喝啦,刚才那个年轻人没有猜错是社区的陪诊义工吧。”“是啊,幸亏有他帮手啊,你看我这个样子,走不了路了,哎,我好凄惨啊”“老师,你的状况该考虑去住养老院了,毕竟有人可以照顾你的起居和吃饭啊,对了,上次让你和你的亲戚打电话,讲过了吗?”“说过了,表弟要来看我的,这么久了,小姑身体今年也不很好,97岁的老人了,我看是要走在她前头了,表弟还要凑孙,很难为他了,侄女和外甥们都忙,也没有来过,随便吧”,你看,这是学生们给我寄来的贺卡”,老师从钢琴上拿了一张递给我看,“真谢谢她们,很窝心!”,我接了过来,从贺卡上边看到老师那张被病魔折磨的衰老和憔悴的脸,但分明有一丝微笑挂在脸庞,“张生,你是山东人啊,够情谊,我一个穷老师,没有什么可以送你,屋里的有喜欢的你随便拿吧,我去了养老院,这些东西就变成垃圾了,去垃圾场了。”“老师啊,这些东西都是你喜欢的,先留着吧,侄女外甥也许会喜欢吧“。“不会的,我知道。”“那就送我本书吧,你签个名字,算是留念吧”。

当我带着老师签名的世界简史来到慈云山巴士站时,街灯刚刚亮了起来,街对面的广场上聚拢在一起的老人们还没有散去,时而会突然爆发出哄堂大笑,时而会夹杂广东俚语粗口的叫嚣,头顶还看不到点点繁星,落日余晖映射的一大片红彤彤的火烧云在山的那头延绵,这个城市的普罗大众还是如往常一样在嘈杂拥挤中过活,又有多少人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福庆,满含的是对幸福生活的追求,当然,只要是人生,就会有喜乐悲哀,或许未必精彩,或许过于平凡,我想,只要好好活着都值得庆贺,两个月后,福庆老师因病离世,拥有的都是侥幸,失去的才是人生。

清然

香港

初笔

2019-01-06

修订

2020-12-18

后记:

人总会在时间的流逝中学会遗忘,人会被遗忘,事也会被遗忘,唯一有一丝机会可能不被遗忘,那就形成一段文字,总会有人在这个信息片段化并快速流动的时代有耐心去聆听和阅读,这是初笔成文于2019年1月6日的旧文字了,在香港,新冠病毒的肆虐令我感到压抑窒息和颓废,这些缅怀故友的文字在2020年读来显得有积极的人生意义,在当下的香港我们大家过得都不容易,好好活着自由呼吸显得如此重要和奢侈,珍惜当下的安康、感恩家人的陪伴显得如此难得和宝贵,旧文字仅仅是缅怀一位我亲身结识的普通茶友一位普通香港老人一位普通善良好人过往琐碎的人生故事,或许可以令大家在唏嘘之余多些人生思考,可以讲,每个人,都沿着不同的轨道在活着,人生是一趟单程车,我们最应该做的,就是好好善待自己,珍惜今天,期待明天。那些走过的,错过的,都不再回来;丢掉的,失去的,都不复拥有,拥有的都是侥幸,失去的才是人生。

图片说明:

图一图二是卢福庆老师参加2009年香港油麻地社区春节挥春(春联)做义工时与时任香港发展局局长的林郑月娥女士交流倾谈,卢福庆老师生前提供图片。

图三那架老旧的已经没有琴盖的钢琴是卢福庆老师一生音乐艺术梦想的心灵寄托。

图四学生寄来的贺卡背景里的卢福庆老师越发憔悴,贺卡带给他难得的好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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